黄保才
五月的仙居麦田,麦子刈割不久,成片丰收的气息漫过土围墙。在下汤遗址考古站,仲召兵的指尖抚过九千年前的席纹陶盆,那些嵌入陶胎的经纬,像被时光尘封的密码,在他掌心一一解开。
初见这位80后考古学家,很难将他与十年田野考古的风霜联系起来。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古陶上的红衣,说起遗址里的陶片却忽然亮起来:“你看这筒形罐的镂空,多漂亮的设计,先民的审美一点不输给现代人。”他捧起碎陶片,像在拼凑一部被岁月揉皱的史书。那些与黄土浑然一体的残片,经文物修复师指间的手术刀轻轻剥离,渐渐显露出红衣陶的温润肌理,你会感受到万年前先民烧制陶罐时的炙热。
十年前那个偶然的决定,让仲召兵一头扎进这片被误判为七千年的下汤遗址。当北大实验室测出九千年前的碳十四数据时,他蹲在探方里盯着那层带着上山文化特征的陶片,忽然读懂了2.5米地层里藏着的文化长卷——从万年上山到跨湖桥,到河姆渡,再到好川四个文化时期,六千年文化遗存层叠如书页,在浙东南的丘陵间写下中国最早的村落史诗。让他激动的除了精美的陶器,还有“三重聚落结构”的发现:中心台地的红烧土广场,外围环壕的防御智慧,器物坑里碎陶片的神秘仪式,勾勒出早期社会的清晰轮廓。
仲召兵的考古理念,暗合着中国考古学从“器物考古”向“社会考古”的转型。他摒弃了传统的器物类型排比,转而用科技手段编织历史的经纬:植物考古从碳化稻米中测出70%的驯化率,动物考古从猪骨形态变化推断家畜饲养的起源,地质考古则复原了当时的气候环境。
“考古人的快乐,在于能触摸文明的胎动。”他蹲在器物坑旁,指着那堆被砸碎的陶片,“你看这个20多件陶器的坑,或许就是中国最早的‘贵族墓’。”风穿过田野掠过他的刘海,带着远古的气息。这些年,他用科技考古的“放大镜”,从碳化稻米里读出70%的驯化率,从石磨盘残留物里复原先民的食谱,让万年时光不再是模糊的剪影。
5月中下旬,下汤遗址考古团队还发现迄今为止埋藏器物数量最多的器物坑,内置约40件形制各异的陶器。这一发现使得仲召兵的研判离预想又近了一步。
仲召兵的考古实践,也为当代社会提供了独特的启示。在当今快速变迁的时代,下汤先民面对环境变化时的从容适应,为我们应对生态挑战提供了历史镜鉴。毋庸讳言,人类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至今尚未破题。
采访团队离开时,他又走向遗址深处,身影一如既往地坚定。那些被他拂去黄土的陶片,终将在遗址公园的展柜里重新绽放光芒。而他留在探方里的脚印,早已与万年时光交织成线,在这片恒定的土地上,续写着文明最质朴的注脚——原来所谓永恒,从来不是瞬间的绚烂,而是千万个平凡日夜的坚守与凝望,是“择一事终一生”的匠人精神。这种匠人精神,蕴藏在许多考古学家身上,须仰视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