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传媒记者彭 洁
位于仙居境内的下汤遗址，是保存最为完好、年代跨度最广、文化内涵最为深厚的“上山文化”遗址之一。这里，岁月的痕迹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诉说着万年前的生动场景。
一
在灵江上游的盆地中央，大地舒展开一片广袤丰沛的绿洲，地势平坦，水脉丰盈。先民们循水而居，在这里落脚、劳作、繁衍，播下生存的种子。时光悠悠流淌，他们的足迹也在土地上渐渐厚重，凝结成一处距今9000年至7000年的新石器时代早期聚落遗址——下汤遗址。
1984年，仙居县横溪镇下汤村，沉睡的泥土终于被叩开。那一年，下汤村村民在平整土地时，意外发现了大量石器、陶片，浙江省文物普查队闻讯赶来，确认这里是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聚落遗址，初步推断其历史可追溯至距今7000年至5000年前。
从此，一条围绕下汤遗址的考古探索之路，在泥土与铁铲的交响中，慢慢延展开来。
1985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专家深入考察，提出进一步保护与研究建议。第二年，仙居县人民政府将下汤遗址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并围筑土墙，以护其岁月遗痕。1989年3月，下汤遗址跻身浙江省第三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行列，保护范围确立，总面积约3万平方米，外围还发现了珍贵的环壕遗迹……
但这片土地仍在等待某个契机。
2000年，金华浦阳江上游一座名叫“上山”的小山丘上，迎来了一支考古队，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蒋乐平率队进行“浦阳江流域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调查。随着发掘的深入，2001年，上山文化遗址被发现，以跨湖桥、河姆渡、良渚为代表的史前文化谱系的时间上限，一举推回到了1万年前。由此，浙江在中华文明起源的宏伟版图中，占据了无可替代的地位。
而作为上山文化体系中“发现最早、聚落要素最为完备、结构最为清晰、内涵最为丰富的遗址”，下汤遗址，也随之受到了更多关注。
为进一步揭开这片古地的神秘面纱，2014年底，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下汤遗址进行钻探，掌握其分布范围与地层堆积状况。2015年春夏之交，考古队启动系统性勘探与试掘，初步探明遗址文化层厚度达2.5米，涵盖了从上山文化到好川文化的连续堆积。其间，环壕、古道系统、居住遗迹逐渐显现，丰富了对新石器时代聚落形态的认知。
2018年，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下汤遗址首次正式考古发掘，首期开掘面积达1000平方米，发现了房址、灰坑、沟渠等丰富遗迹，出土陶器、石器众多。
2022年，下汤遗址考古工作再掀高潮。10月19日，“仙居下汤考古工作站”挂牌成立，成为“万年浙江”上山考古系列中首个挂牌的考古工作站。12月，下汤遗址入选2022年度浙江考古十大重要发现。
“下汤遗址年代跨度之长，堪称上山文化遗址群中的翘楚，延续5000余年，涵盖上山文化、跨湖桥文化、河姆渡文化、好川文化，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史前遗址。”下汤遗址考古项目负责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仲召兵说。
今年2月19日，下汤遗址获评“2024年中国考古新发现”；4月24日，上榜“202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为台州首个！
二
在下汤遗址，被重新点亮的，是绽放出万年之前稻浪翻滚的文明光辉。
这首跨越了万年的诗，描绘了中国早期稻作农业社会的画面。“仙居下汤遗址最重要的收获是上山文化时期的发现，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以异常丰富的资料，全景式展现了早期稻作农业社会的聚落景观。”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戴向明说。
在这片古老的沃土上，考古学家采集到大量动植物遗存，其中出土的稻米数量庞大，驯化稻米的比例也极为显著。通过对遗址的地层和灰坑土壤进行浮选，频繁发现了炭化稻米及稻米小穗轴；而通过对植硅体形态的分析，也能清晰看出水稻的驯化痕迹。这一切，都印证了下汤先民早已熟练掌握了水稻栽培技术。
除了稻作遗存，这里还发现了壕沟、人工土台、房址、食物加工场以及红烧土广场等遗迹。成片分布的居住房址、专门储藏与加工食物的设施，连同丰富的农业遗存，共同勾勒出一个已趋成熟的早期稻作农业社会。
2022年，下汤遗址被纳入国家文物局“考古中国——长江中下游早期稻作农业社会形成研究”课题。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下汤遗址，为研究万年稻作农业的历史提供了珍贵的连续性材料，也成为研究中国早期农业社会无可替代的重要样本。
三
“下汤最独特的地方就在于大量器物坑的出现。发掘出的大量陶器，更新了我们对于万年前后新石器早期社会的认识。”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李新伟说。
在这些出土器物中，以泥质夹细砂的红衣陶最为典型。从陶器及陶片的工艺痕迹可以看出，下汤先民已掌握了捏塑、泥片贴筑、泥条盘筑等多种制作技法。他们以红衣工艺为基础，在泥料的挑选和涂饰实践中不断精进，最终孕育出璀璨的彩陶工艺。
“下汤遗址的陶器为我们展示了上山文化阶段鲜明的生产生活画卷。”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海明表示，这些红色陶器是中国年代最早、最纯正、最艳丽的“中国红”。
尤为令人震撼的是，下汤遗址出土了一批夹炭红衣陶，它们堪称新石器时代的“黑科技”杰作。先民巧妙地在黏土中掺入约20%的稻壳，就像现代建筑在混凝土中加入钢筋一般，大幅提升了陶器的坚固度与耐用性。细看陶器表面，那一圈圈粗犷的绳纹，不仅防滑实用，还别具美感，据推测，这些绳纹可能是先民用鹿骨精心刻划而成，展现出惊人的工艺巧思，这或许正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防滑设计”。
下汤遗址出土的陶器，形态各异，默默诉说着先民的生活之繁盛、审美之高远。正是这些器物，填补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页。
在下汤遗址，还发现墓葬多座，其中性质明确的高等级墓葬一座。“我们没有预期会发现这么高规格的墓葬，这一次发现是重要突破，体现出了当时已经存在一定程度的社会不平等。这将成为重新定义上山文化和上山时代的一个重要补充。”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秦岭说。
这座被命名为“M47”的墓，是上山文化目前发现的规格最高、等级最尊的墓葬，随葬陶器多达20余件，其中有4件彩陶罐尤为珍贵——9000年前，这些绘有太阳纹的彩陶罐堪比当今的“限量版奢侈品”，由赤铁矿颜料细致绘制而成，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相比之下，普通墓葬中仅随葬素面陶罐，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沉默地揭示了远古社会分化的曙光，也让下汤遗址的文明高度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
四
“目前下汤遗址要在加大考古力度的前提下，加快考古的研究，通过研究还原和复原当时的生产形态，体现远古人类是如何生产、生活、生存的，更好地为世界文化遗产提供宝贵材料。”浙江省文物保护利用协会会长杨建武说。
自2000年起，仙居县横溪镇政府就已开始拨款修缮下汤遗址，改善周围环境与遗址面貌，初步呈现出这片古老土地的神秘面貌。
2016年，作为历史与文化的见证者，下汤遗址公园被评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
2021年，下汤遗址被纳入“国家大遗址保护展示利用工程”。带着更多资源的扶持，遗址的保护和展示工作进入了全新阶段。
至今，已发掘的下汤遗址区域为2250平方米，不足三分之一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而今年国家文物局批复了扩大500平方米的发掘范围。这意味着，在下汤，更深层次的历史正在等待被揭开。
接下来，围绕“考古中国”的重要课题，考古人员将继续发掘下汤遗址的秘密，全面研究聚落的形态与结构，力求通过多学科的协同合作，提取出更多关于饮食、陶器、环境、墓葬等方面的关键信息，以此复原出一个气韵生动的远古村落。
下汤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