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像一条有形的线索，在丛山中时隐时现。出岳西县城，向东，105国道曲曲折折通向潜山、太湖。沿途，松树、杉树、栗树、桑树、茶树以及灌木杂陈，绿树丛中闪现着一栋栋楼房。
年届八旬的岳西人汪同元，长期从事桑皮纸、岳西高腔等传统文化研究。踏访大大小小的村镇后，汪同元发现，在岳西、潜山一带，手工造纸曾是普遍情形，造纸维系着千家万户的生计。在武汉，来自岳西毛尖山乡板舍村的桑皮纸被称作“汉皮纸”。汪同元认为，称为汉皮纸，与武汉无关，可能与汉代生产皮纸有关。从故宫退休的专家曹静楼认为，“汉皮纸”即中国皮纸。
明清时期，潜山设有后北乡，包括今日潜山市的水吼、源潭、官庄等乡镇，也包括今日岳西县的毛尖山乡、天堂镇、响肠镇、温泉镇和来榜镇等。安庆市境内的岳西、潜山、太湖等地，均有生产土桑皮纸、白麻纸、书画纸的悠久历史。
平精村，地处毛尖山乡中部，是往板舍村必经之地。入山的路上遇到村民，便攀谈起来。
六十九岁的刘结根正坐在屋角和人唠嗑，清瘦，皮肤黝黑。在他记忆里，以往村里各个生产队都造纸。他家里也做纸，祖父将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又将造纸手艺传给他。刘结根擅长的是晒纸，一天能晒三四刀纸，后来手工造纸赚不了钱，他就歇手不做了。村里的几位老人也都提到，造纸用的一种原料，叫紫皮树，至于紫皮树到底是什么树，他们一时又说不清楚。
从余安村大枫树下三国古道，一直往上攀登，便到了此行另一个目的地天堂镇余安村胡屋组。
胡屋组人全姓胡，沿袭着父传子承模式，昔日家家都会手工造纸，以手工造纸为业延续多年。胡屋的人不仅造纸，也到处卖纸，一度将纸卖到山东、天津等地。
胡祥国在县机关工作，一直关注非遗。胡祥国一家，从曾祖父、祖父到他父亲，再到他和兄弟，传了一代又一代。他的父亲胡发苗当年是位老师傅，熟悉蒸皮、穿草鞋揉皮、石灰浆洗皮等造纸工艺全套流程，尤擅捞纸，他的母亲、妹妹、兄弟主要负责检皮壳、漾皮、碓臼碎皮等手工活，也会晒纸，都算得上师傅。唯有胡祥国手艺不精，只能打打下手，因为他初中毕业考入师范，便没有继续学习造纸技艺。
六十五岁的胡祥珍，是胡祥国的堂兄。他说起手工造纸的流程，头头是道。胡祥珍一再提到的造纸原料紫皮树，其实就是构树。山坡溪畔多有构树，构树分为大构树、小构树，对应做纸的原料，称为大构皮、小构皮。小构树，即楮树，别名纸桑、造纸树。因为方言发音，胡祥珍说的“雀皮树”(音)，指的可能就是“楮(皮)树”。胡祥珍说，将紫皮树与莲皮树(三桠)的树皮掺在一起，做出的纸张质量会更好。
上世纪90年代，手工造纸不敌机械造纸，村民纷纷外出打工，胡屋不再家家户户做纸，纸槽大多停歇不用。纸槽屋、焙纸屋、碓浆屋消失不见，造纸所用的老物件也散失殆尽，这让胡祥国的心里空落落的。
村中大屋正门前，原有一排槽屋焙屋，左边小河流水潺潺，屋前场地宽阔，有田以及一个小池塘。塘边生长着一株参天大槐树，三人才能合抱的木皮蒸甑设在树下。多少年过去了，当年夜间趴在皮甑桶木上揉皮，听到猫头鹰一声哀嚎吓得一蹦三尺高的场景，都深刻在胡祥国脑海中。
二
板舍村，因为桑皮纸而濡染了几分传奇色彩。板舍村所在的毛尖山乡，是岳西东大门。
郁郁葱葱的毛尖山乡，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由于气候温润，桑树生长快，皮质嫩，纤维均匀、丰富，是造纸的上等原材料。
进入岳西桑皮纸技艺传承基地，桑皮纸气息扑鼻而来。青山巍巍，瓦屋沉寂无声，风从屋角吹过，丛丛绿树之上，是湛蓝的高空与流云。
王柏林刚从外地参加展览回来，眉宇间有几分倦色。一忙起来，他就完全沉浸于造纸的劳作中，浑然忘我了。
山水之气，笼罩在老屋四周。瓦屋如同上了年纪的人，倾听着风声，也时时回味着自己的故事。桑皮纸的背后，连接着一个家族的迁徙史。
王柏林是岳西县毛尖山乡板舍村人，毛尖山乡在明清时期属于潜山后北乡。根据潜山《潜川王氏宗谱》，元末迁到安徽潜山的王氏第一人王兴隆，从舒城迁往江西吉安，然后从吉安迁到安徽潜山。
江西曾是有名的造纸和印刷集中地区之一。元末明初，伴随江西的一波移民浪潮，领先的造纸技术跨区域传播。当然，肇始于汉代的造纸术，在江淮大地上风行不止，尤其是从唐宋到明清，安徽本地纸业一直比较兴盛。
迁徙之路漫漫，王家祖上含辛茹苦，来到大山里落脚，凭的就是一身技艺。
到王柏林这一代时，家中操持的仍是传统手艺造纸。他的祖父、父亲都擅长捞纸。“方冲的柳条，板舍的皮纸槽……”王柏林从小就听老人们说板舍造纸故事。王家所产的桑皮纸，曾远销大江南北。王柏林家不仅做纸，也收购村里人做的纸。王柏林父亲生前曾到处收纸、贩纸。那时，一刀纸卖出去，只赚几毛钱。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满脸稚气的王柏林，随大人走出大山，到处叫卖手工纸。老树下，车站，渡口，都留下他匆忙的身影。记忆中的画面，大多挥汗如雨。
板舍村郑湾村民组大老屋，王柏林一家住了不少年。
大老屋所在，是一个山中盆地，有竹林、农田，兴盛时住了九十多口人。上世纪80年代，居住在郑湾的村民，陆续搬出来，大老屋空荡了。
王柏林心事未了，他打算在瓦屋东边盖间房子，用于展示桑皮纸制作流程和一些老物件。
在做纸上，王柏林学得早，对整个造纸流程了然于胸。一走进造纸坊，他就像变了个人，心里笃定，动作灵活，一切收放自如。手工劳作，讲究的是眼到手到，腰腿协调，一气呵成，这里面包含了一腔诚意，更有娴熟的技艺打底。王柏林对于纸的专注，让人体会到什么是匠人精神。
三
岳西县毛尖山乡的王柏林与潜山市官庄镇坛畈村的刘同烟，目光灼灼，筋骨有力，依靠桑皮纸维系各自的粗茶淡饭，也在周而复始的生活中，倔强地延续着手工造纸的一脉薪火。
坛畈村位于官庄镇西侧，官庄河穿村而过。几间老式砖房，建在流水不息的小河边。这就是刘同烟家的造纸老作坊。
刘同烟初中毕业后跟随父亲学习桑皮纸制作。当时官庄镇纸业兴盛，从事桑皮纸生产的有一千五百余人，常年在外跑销售的有两百多人，仅坛畈村就有百分之四十的劳动力忙于桑皮纸生产与销售。
潜山市官庄镇与岳西毛尖山乡，在桑皮纸行情起伏中同历凉热。上世纪90年代，一度红火的手工造纸，在激荡的时代潮流中渐渐偃旗息鼓。即使以品质出众的桑皮纸，也像遗落秘境中的宝物，一时被遮蔽了光芒。
时代急剧变化，百业更迭，受此影响的人们，内心里有苦痛与欢欣。在对待造纸这门手艺上，有的人若即若离，也有人不愿放弃。板舍村人大多不再从事老本行。王柏林的妻子问他，还要不要做纸?王柏林久未吭声，眉头紧蹙，神色凝重。
又是一年初春。扭曲如蛇状的闪电，劈开乌云翻滚的天幕，紧接着是震耳的春雷，雨点落下，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瓦屋上腾起一层雨雾。雨水又顺着屋檐坠落，如断线的玉珠。王柏林种植的桑树有七八亩，桑树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眼见一茬桑树长出新枝绿叶，王柏林愁绪难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难道真要断送在自己手上吗?
与外面世界相比，偏僻山村中的时光显得平静而缓慢。人们坚守濒临消失的古老技艺，意味着必须忍受难捱的寂寞与清寒。造纸匠人身上，有一种并不外显的隐忍与执拗。
四
大山深处的手工桑皮纸沉寂多年，终于从一众纸张中脱颖而出，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2002年，北京故宫启动大修工程。覆盖在倦勤斋屋顶的巨幅通景画，始建于清朝乾隆时期，面积达一百七十多平方米，是故宫唯一保存至今的通景画。为了保持原画风貌，专家们对通景画背后的托裱纸张做了检测，确定这是一种以野生桑树皮为原料的纸张。为此，专家们到韩国考察，到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地寻找桑皮纸，但久寻未果。
时任北京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主任曹静楼，在安徽潜山发现了一个生产桑皮纸的小造纸厂，这家小厂正是坛畈村刘同烟家的。在随后将近两年时间里，故宫专家多次提供技术支持，使得刘家生产的桑皮纸接近故宫倦勤斋所需纸张质量。不过，当时在纸的强度上还有待提升。
王柏林偶然得知故宫专家寻纸的消息。他前往北京毛遂自荐，了解大概后，坐车返回岳西。一头扎进瓦屋中，开始重制故宫所需要的桑皮纸。他对桑皮纸的用料、尺寸等进行严格筛选、比对。桑皮纸样品成形后，他立即送到专业机构检测。两周后，检测报告显示，王柏林所做的桑皮纸，是所有提供样品中质量最好的，但与倦勤斋通景画托裱所用的桑皮纸相比，在纵向拉力上还是差了些。
王柏林没有放弃。他一遍遍回想自己做纸的过程，从头开始，每一道工序都锱铢必较，并在蒸煮时微调了火的温度。到捞纸工序时，他更是万分小心。像对待传家宝一样，王柏林将亲手做出的桑皮纸样品，包了个严严实实，再次送往北京。
2004年底，冬夜，王柏林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他送检的样品百分之百纯桑皮纸，耐折度高达五千多次，非常接近清代乾隆年间高丽纸耐折度，完全达到要求!
最终，岳西王柏林造出的手工桑皮纸，与潜山刘同烟所造的桑皮纸，一同中标倦勤斋通景画所需的特殊纸张项目，成为故宫文物保护和大修的专用纸张。
岳西桑皮纸从此进入故宫，与凝聚顶级工匠技艺的珍贵文物合二为一，古画重现久违的夺目光彩。
岳西的桑皮纸一夜走红，远销海内外。
与外地桑皮纸制作略有不同，岳西桑皮纸采用的是抄纸法，工艺精细，纹理清晰，百折不损，光而不滑，吸水性强，色泽洁白，墨韵层次鲜明，经侧光照射纸面可见丝质光泽。
2009年，王柏林获批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成为目前国内这一项目仅有的三个代表性传承人之一。2015年底，岳西桑皮纸跻身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
主持《中国手工纸文库》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手工纸研究所所长、教授汤书昆，曾带队到岳西、潜山调研桑皮纸制作技艺。他主持承办的中国手工造纸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群研修班、中国手工造纸传承与发展研修班等，将桑皮纸制作技艺项目列入研修内容。古老的桑皮纸技艺，与花木扶疏的校园、明亮的课堂、专心研修的学员，融为一帧帧独特的现代教学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