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吕富与母亲。(受访者供图)
台传媒记者符薇薇
“我有两个家,一个是乡下的家,另一个是城里的家。城里的家,是我和妻女的家,是生活的日常;乡下的家,是我和娘的家,是心头的牵挂。”临海作家屈吕富的新作《侍母记》,以这段话开篇。
这段话写于2015年12月,彼时屈吕富的母亲吴文花85岁。这一年,为了侍奉母亲,身为台州市联天照明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屈吕富放弃城里优越的生活条件,搬回老家临海东塍镇屈家村。
回到乡下侍奉母亲的八年里,屈吕富也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写作,他把与母亲的生活点滴用文字一一记录,写下百余篇饱含深情的侍母日记。
今年4月,《侍母记》正式出版,短短几个月,线上线下好评如潮。“《侍母记》里藏着时光最温柔褶皱,它是一部满含着母慈子孝的私人日记。字里行间,只有日常照料的点滴、疾病面前的焦灼、回忆往昔的喟叹,让‘母爱’与‘孝道’的故事直抵人心,读完此书,终身受益。”某售书网站上,一位读者写下一段真挚的评价。
草帽
东塍镇是有名的彩灯之乡,屈家村尤甚。每隔几步路,就是忙碌。生产的彩灯厂村子里一排排气派的立地房,只有少数几间古老的石头屋静静矗立。
屈吕富成年前,一家八口就住在这样的石头屋里。路过村里留存的老屋,屈吕富常常驻足出神,脑海里闪回房前屋后,父亲砍柴归、母亲编草帽的身影。
家中兄弟姐妹六人,屈吕富排行老四。在他的回忆里,老屋的岁月充斥着艰苦底色。“我至今想不明白,在那么苦的年代,父亲和娘是如何拉扯大我们兄弟姐妹的。”
屈吕富忘不了,一个寻常深夜,点着油灯埋头编草帽的母亲胃病发作,在昏黄的灯光下止不住呕吐,屈吕富从睡梦中惊醒,偷偷掀开被子,对上的是母亲哭红的泪眼。
“那时我就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努力让生活变好,回报我勤劳的爹娘。”1980年,18岁的屈吕富高中毕业。他放弃了继续求学的念头,收拾行囊,在宁波找了个工地干起搬砖拌水泥的活。
初次离家,满心都是对家的思念。工地放工后,屈吕富时常爬上工地附近的高楼,朝着家的方向眺望。
那是一个炎热的正午,正当累到眼冒金星、精疲力竭时,屈吕富听到一位老乡的呼喊,说屈父屈母托他带来了几顶草帽和一封信。“接过草帽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那是父亲种的席草,母亲编的草帽啊。”
那封信,写在一张烟壳纸上:家里穷,没什么好带的,寄顶草帽遮烈日,盼儿早日把家回。屈吕富的爹娘不识字,这几句话是请人写的。短短二十来字,屈吕富翻来覆去地看,泪水不知何时已浸湿了信纸……
回家
在外谋生的几年里,屈吕富做过小工、当过学徒,走过很多城市,无论多苦多累,都咬牙独自扛着。每次回家,他总是第一时间把赚来的工钱交到母亲手中,看到母亲的笑脸,他感觉无比踏实。
漂泊数年,靠着一双勤奋的手,屈吕富攒了一笔钱。1985年,即将成家的屈吕富回家盖新房,得知这个消息,爹娘不知多开心,早早替儿子挑好了沙石。
那一年,一栋两层小楼在屈家村慢慢建起。看着崭新的家,屈吕富坚信日子会越来越好。
上世纪90年代初,东塍镇的彩灯行业开始蓬勃发展。1989年,嗅到了这股风向,屈吕富决定用攒下的5000元资金,开办彩灯厂。
父母给屈吕富带来的最深远的影响,就是肯干肯吃苦。从几台机器、十来个工人的家庭作坊起步,靠着灵活的头脑和一双勤劳的手,屈吕富的生意规模不断扩大,一家人的生活条件也逐渐变好。
令屈吕富此生难以释怀的事,发生在2005年。一个夜晚,75岁的父亲突发重病住院,仅仅两天,与世长辞。“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好不容易子女都成家了,我却没让他享上几天福,就这么去了……”父亲辞世后的20年里,屈吕富不知几次梦到父亲,每次醒来都是泪流满面。
对父亲的遗憾,化作对母亲更深切的爱与关心。随着生意规模的进一步扩大,工厂搬到了临海城区,屈吕富与妻女住到了城里,但他一有空闲,就穿越半个城市赶回乡下,守候在母亲身旁。
2015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屈吕富又梦见父亲。梦里,父亲对他说:“你娘老了,你要好生照顾。”梦醒后,屈吕富一夜未眠。天刚亮,他就叫醒妻子吴雪花,吐露想要搬回乡下的想法。妻子没有丝毫犹豫。夫妻俩一大早收拾东西,搬回东塍老家。
搬回乡下的第一天,屈吕富陪娘吃完饭,又陪她说了会儿话。待到一人时,他提起笔,写下了《侍母记》第一篇文章——《回家》。
陪伴
在屈家村采访屈吕富那天,在村中偶遇他的一位老邻居。老奶奶头发花白,耳朵不太灵光,只一个劲地对我们说:“吕富好啊,吕富对娘老实好!”
屈吕富对娘好,这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事。搬回乡下后,屈吕富忙完厂里的事,就往母亲家里跑,每日三餐都由他来送。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胃口日渐变差,屈吕富送去的饭菜时常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妻子每天变着法子烧母亲愿吃的菜,只为让母亲多吃几口。“小时候,娘时常担心孩子们吃不饱,如今轮到我天天愁娘下一顿吃什么好,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都让娘尝个遍……”
母亲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常常住院。每当母亲住院,屈吕富都24小时陪护,守在母亲病床前,喂饭、洗脸、洗脚、修剪指甲。
无数个在病房的夜,待母亲睡去,屈吕富拿起纸笔,写下自己照顾娘时的心绪。写到动情处,泪水总是不可抑制地滴落,一个又一个深夜,一篇篇浸在泪水里的日记……
屈吕富在其中一篇日记里写:“娘活一百岁,忧怜八十儿。”屈吕富日夜的陪伴,母亲都看在眼里,即使嘴上不说,心中也无比心疼自己的孩子。
他还记得,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身体不适进了急诊,没到母亲家“报到”。在医院输完液后,屈吕富夫妻俩驾车回家,刚停好车,便看见母亲独自一个人坐在黑灯瞎火的门口,望眼欲穿。看到屈吕富后,母亲便拄着拐杖,踉跄着朝他“扑”去,丝毫顾不上倾盆的大雨。
陪伴在母亲身边的这几年,屈吕富总是在心中祈求,时间再慢一些,让我再陪娘久一些。但岁月的脚步从不会为谁停歇,2024年2月,母亲病逝,终年92岁。
母亲去后,不少人宽慰屈吕富,“你娘晚年有你们陪在身边,已经享福了,也算没留下什么遗憾。”屈吕富却觉得,自己亏欠母亲太多太多,母亲的恩情,怎么也还不完。
家书
在《侍母记》扉页,屈吕富写下一段话:“趁着母亲还在,好生侍奉,尽心尽孝,免得将来留下遗憾,再写一些文字,当作他年的念想与追忆。”这也是屈吕富自2015年起不断写作的初心。
前两年,几位朋友读过屈吕富的文章后,建议他将文稿整理出来编成书。“我不是文化人,就是个办企业的,写得好不好,我也没底。”在联系了两家出版社后,竟真有一家看中了屈吕富的作品,愿意帮他出版。为了让《侍母记》顺利面世,屈吕富自费10万元,还主动放弃稿费和版税。
拿到成书后,屈吕富第一时间将书送给两个女儿和女婿,这几本书上还特别写上了一句话:“家书抵万金。”
“这本《侍母记》是一封封珍贵的家书,也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们都会以爸爸为榜样,孝敬长辈、心存大爱。”在屈吕富的小女儿屈丽妮看来,父亲侍奉奶奶的过程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是自然而然的爱,但父亲的精神是全家人宝贵的财富。
《侍母记》不仅是屈吕富送给小家的家书,也是送给企业300多名员工的家书。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屈吕富的企业已成为东塍镇彩灯行业的头部企业,年产值上亿元。
在员工们心里,屈吕富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董事长。务实、诚恳、可亲,是员工们对他的评价。“对自己母亲好的人,对员工也不会差,我们员工有困难,他都会出手帮助。”东塍人杨素菊已经在厂里干了11年,屈吕富的侍母故事她也常有听闻。
“屈总对娘越好,我就越觉得愧对我自己的娘,我对娘的关心太少。我要有样学样,多陪陪娘。”杨素菊说。
跟杨素菊一样,不少人读完这本书后,都觉得《侍母记》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不足。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屈吕富用丰沛的细节和情感描写,记录他与父母间彼此牵挂、彼此陪伴的心路历程,也在观察和思索之余,投射出这个时代一个不得不面临的难题——如何奉养父母、如何行孝。这本《侍母记》,或许可以为我们寻找答案提供一个方向。
《侍母记》发行之初,屈吕富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么多的反响,不少人读后洋洋洒洒写下长篇书评,也有不少读者看后默默在网上打出高分。“很高兴我的书可以影响到一部分人,让他们意识到慈孝的重要性。”
“我生于农村,时常看到很多老人的孤独,他们早起看太阳上山,下午看太阳下山,子女忙于自己的事情,老人们总是没有人说话。”屈吕富说,“世上什么都能等,只有行孝不能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