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首页>文化>口述历史

胡继军口述历史—— 父亲的壮举, 镌刻在上海解放的丰碑上

1945 年 ,胡文杰在苏中党校(位于江苏省宝应县).jpg

1945年,胡文杰在苏中党校(位于江苏省宝应县)。

  【写在前面】

  烈士纪念日,庄严致敬

  9月30日,是国家设立的烈士纪念日。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6周年的日子里,党旗红遍弯腰沟口述史采集与影像记录项目,推送靖江英烈故事。他们的名字是:胡文杰、王倬、陈安人、浦骊珠、叶诚、钱江、王希贤。

  在靖江人民解放的伟大事业中,无数英雄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靖江人民从没有忘记他们。1999年,由蒋逸成编审、刘儒主编的《马洲英杰拾遗》(上、下册)面世。2000年,靖江市史志档案办公室、靖江市民政局编著的《靖江英烈》出版。正如薛先洛、贾成、孙滨、祝自荣等老前辈在《靖江英烈》序言中所说的那样:“烈士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在那漫长的战争岁月里,是他们披荆斩棘,拓荒开垦,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和忠骨铺就了一条通向胜利的大道。”

  2019年,靖江市弯腰沟红色文化旅游基地正式奠基。2020年,初建于1959年的靖江烈士陵园从孤山西麓整体搬迁到弯腰沟。

  孤山埋忠骨,大江颂英雄。

  【人 物 简 介 】

  胡文杰:1916年生,丹阳市云阳街道留雁村人。吴江师范毕业后,参加丹北抗日自卫总团。1938年,参加新四军一支队政治部开办的政训班,并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江南抗日义勇军挺进纵队”第一支队指导员。1943年调任靖江独立团政治处主任。1944年调任苏中一分区丹北独立团政治处主任。1949年5月,在上海战役外围战中,已升任中国人民解放军29军87师259团团长的胡文杰,在月浦战斗中,被炮弹击中,英勇牺牲。他是上海战役中唯一牺牲在火线上的团长。

  胡继军:1949年6月生,胡文杰烈士之子。

第241页-268.jpg

【口述内容】

1942 年 12 月 ,胡文杰在靖江独立团.jpg

1942年12月,胡文杰在靖江独立团。

  我慢慢地走进了靖江

  丹阳我去得最多,上海去得也多,但是靖江去得少。靖江实际上是我父亲母亲在抗日战争当中,战斗、工作、生活过的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我从小听母亲讲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靖江。

  对于靖江的认知实际上是从懂事开始的。我母亲在讲她当年抗战的一些故事的时候,讲我父亲一些故事的时候,多次提到靖江,所以小时候对靖江这个地名是知道的,但是也仅限于知道,并不是很了解。长大以后,特别是从工作岗位退下来,作为一个新四军的后代,参加了北京新四军研究会,学习、研究、宣传新四军的战斗历史,聆听新四军前辈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也走进了我父亲母亲他们当年战斗的年代,就进一步地认识了靖江。

  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也是我父亲胡文杰烈士牺牲70周年,我应邀到江苏、上海等地去参加纪念活动。我在上海的一位朋友,他祖籍就是靖江的,他父亲也是新四军战士,由此联系上。因为我们都是新四军的后代,而且我们的前辈当年还在一个部队,他又是靖江人,他就邀请我到靖江去。我当然很高兴了,从来也没有去过靖江,那是第一次踏上靖江的大地,了却了心愿。第二次在2021年,我们北京新四军研究会一师分会组织“苏中行”,沿着新四军一师的战斗足迹寻访,其中有一站就是到靖江,这是我第二次到靖江。我本人一直是在军队,作为军人养成的习惯,到一地就有兴趣对地质、地形进行了解。到了靖江一看地图,靖江在长江的北岸,与长江南岸的江阴隔江而望,可以说是苏中和苏南的一个连接地,在军事上确实是有很重要的地位,抗日战争中必然成为我们新四军与日军、伪军作战交织的地带,所以我对靖江的认识有了进一步加深。

  战火中拍下的“定情照”

  我父亲胡文杰牺牲后,被誉为英雄团长。他1916年5月出生,家境比较好,所以他从小有条件学习。加上他比较聪慧,又肯学,所以学习一直不错,考上了苏州的省立吴江师范学校。由于苏州当时是江苏省省会,吴江师范在当时很有名。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那一年,就是1937年,父亲从吴江师范学校毕业,回乡担任了小学教员。1937年8月13日,日寇华中派遣军从上海登陆,淞沪抗战爆发。日军占领上海后,沿着沪宁线向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进犯,丹阳正处于上海和南京之间。战火烧起来以后,父亲作为一个爱国青年,毅然决然投笔从戎,放下教鞭,参加到抗日武装队伍当中。他先是在本村建立了抗日自卫队,尔后带领整个自卫队参加了丹阳抗日自卫团,再后是丹阳抗日自卫总团。

  1938年春,新四军一支队在司令员陈毅的率领下,按照党中央的指示要求,从皖南东进到苏南,第一步就先到了茅山,建立了抗日民主根据地,而丹阳处于茅山地区,那么,我父亲所在的这个抗日自卫总团就成建制编入到新四军一支队,一开始叫新四军丹阳游击总队,后来改编为新四军挺进纵队,隶属于新四军一支队。至此,我父亲从一个小学教员,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新四军战士,由于他有文化,所以很快就担任了一些职务。1938年6月,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立志为国家、为民族、为人民奉献的共产党员。

胡文杰名片,1939 年印刷.jpg

胡文杰名片,1939年印刷。

  1939年12月,由于斗争的需要,父亲所在的新四军挺进纵队北渡长江,到了扬中、江都、扬州、泰兴、靖江、如皋这一带,父亲在苏中地区战斗的岁月要比在苏南长得多。1943年,父亲担任了新四军苏中军区三分区靖江独立团的政治处主任。而就在这一年夏天,他因作战负伤在新四军苏中三分区靖江休养所治疗休养了一段时间,而我母亲当时就在靖江休养所当副所长。

  我母亲叫唐渠,1920年1月生,现在还健在。她是干休所里最年长的一位。我母亲是上海南汇人,就是现在的浦东新区。她家境很贫穷,属于城市贫民,从小家里子女多,父母曾经把她送给另外一家做养女。母亲学习很好,抗战爆发的时候,她在上海一个教会办的护士学校学习,因家里穷无钱供她读书,而护士学校不用交学费,等于是半工半读,所以她选择上这所学校,边学习边实习当护理员。1941年,抗战进入到最残酷最艰苦的阶段,母亲在学校里接触了地下党,知道了新四军。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在地下党组织教育培养和启发下,她与其他8位同学于1941年底从上海乘船沿长江到江苏泰兴参加了新四军,被安排到新四军一师一旅卫生部所属休养所当医务员。

  1942年,处于日伪占领区腹地的新四军,受到敌日伪的夹击围堵,很难立足生存。根据上级的指示,采取化整为零、打埋伏、疏散等策略。当时有三个出路,第一可以申请回家,以后回不回部队自己定。第二,投亲靠友,附近如有亲朋好友也可以投靠。第三,服从组织安排。我母亲不愿意再回上海那个冷落她的家,也不愿意给亲友们添什么麻烦。她态度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组织上就把她安排到靖江的季家市。在这之前她已先后担任了休养所的医务员、医生、副所长。但这个身份不能暴露,于是,母亲就改名字、改身份到季家市小学当老师,教三年级。从1942年的春天,一直到1942年底,我母亲一个人坚持了大半年,一个20多岁的女同志,一个新四军的战士,只身一人在有日本鬼子和伪军占领的季家市,靠的什么?她所在房东是个开明绅士,家境很好,赞成抗日,同情新四军。学校的校长对她也很关照,他们帮她隐蔽了身份。靠着乡亲们的掩护,母亲这才能够在那段特殊时期就地埋伏下来。

  我父亲和母亲的认识正是在靖江,他们确定关系也是在靖江。我母亲一直保存有一张很珍贵的照片。父亲和母亲1943年认识,确定恋爱关系,1945年结婚,直至父亲1949年5月牺牲,他们在一起不到6年,唯一留下的合影就是这一张。这张照片拍摄于1943年11月,地点就在靖江。具体在哪个村庄,母亲已经记不太清楚,是在一个小村庄的老乡家。当时父亲担任靖江独立团的政治处主任,参加战斗负了重伤。1943年的夏末,他在靖江休养所治病休养,母亲担任这个靖江休养所的副所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认识了。经过几个月的相互了解,产生了感情,确定了恋爱关系。到了1943年11月的时候,我父亲就要返回部队,要继续战斗,但伤还没有完全好。临行前,休养所伤病员里有一位宣传干事,他有照相机,就提议给他们两人照张相。这张照片的背景是苏中地区老乡家烧饭常用的柴火垛,父亲坐在一个木头椅子上,上身穿着皮夹克,带毛领子的,头上戴了一个新四军的军帽,底下是新四军的棉裤,穿了一双厚底的布鞋,还戴了皮手套。父亲穿的翻毛领皮夹克、戴的皮手套都是从日本鬼子那缴获来的,上级作为战利品、奖品发给他,而帽子、裤子、鞋子都是新四军的军装。11月已经冷了,他腿伤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坐在椅子上。而我母亲呢,当时没有固定的医院,说是休养所也好,医院也好,卫生所也好,都是在农村,在老百姓的家里。白天要离开村子,隐蔽到芦苇荡、庄稼地里去,晚上回到村里,在可靠的老乡家里烧水、治疗,晚上是医务人员最忙的时候。

  母亲讲,她们整晚上不能休息,要带着药品、治疗的用品,一家一户去给伤病员打针、服药、治疗,不能穿军装,穿了就暴露了,只能穿当地妇女常穿的衣服。但是区别在于,细细看她的衣服左胸上面别了一支钢笔,因为她是医生,要写病历和医嘱。另外,她是齐耳短发,这个跟当地妇女发型不太一样。那一年父亲27岁,母亲23岁,按照父亲的职务和资历可以申请结婚。但是他们没有,当时战争年代的环境,不可能有什么山盟海誓,花前月下,不可能有什么甜甜蜜蜜。这张合影就是他们的定情照。父亲送给我母亲一本他一直用的笔记本,写了几个字,还送给母亲一本书作为纪念,这就是当时战争年代两位新四军战士的定情物。他们当时还约定暂时不能结婚。什么时候结婚呢?到抗日战争胜利、鬼子投降之后,再考虑结婚,这是双方的约定。他们信守诺言,的确按照约定各自战斗在自己的岗位上。

  他们约定:鬼子不投降不结婚

1943 年 11 月,胡文杰、唐渠在靖江.jpg

1943年11月,胡文杰、唐渠在靖江。

  1943年11月后,他们就各自奔赴战场了。父亲是在作战部队,当时居无定所。母亲所在的休养所也得随部队到处转移。所以他们那个时候基本没有什么联系,见面也很少,只能是通过上级转达打什么仗了,什么部队参加了,然后怎么样了,大致判断对方的情况。

  一直到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们根据约定,于1945年11月结婚。结婚就在靖江,因为母亲所在的休养所就在靖江那一带,属苏中三分区。父亲的部队派人用马把我母亲接过去,就很简单地结婚了。这张照片我母亲一直没有拿出来。我们从小就问:妈妈,你和父亲有没有合影?她老说没有,她说战争年代哪有那个条件?没有。我们就以为真没有。

  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渡江战役、上海战役等取得胜利70周年,也是父亲牺牲70周年,中央电视台军事频道制作一个节目,纪念解放战争辽沈、平津、淮海和渡江四大战役牺牲的英烈。其中,渡江战役就选中胡文杰烈士作为代表。因为胡文杰烈士是解放上海牺牲的7600多位解放军烈士中职务最高的指挥员。中央电视台通过一些渠道来找我。我已经知道有父亲母亲合影了,但母亲不愿意公开,原因就是,她觉得这个照片有我父亲也有她,宣传我父亲、宣传烈士,怎么都不为过,都应该,但是宣传她就没必要了,她说她就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普通的医务工作者,比起烈士,比起很多牺牲的战友,她算什么?把照片放出去,人家知道了就要问,所以母亲一直不同意。2019年由于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听到这个故事以后感觉非常好。经过再三做工作,我跟母亲讲,这个照片本身是两个人的合影,但是照片当中的故事,特别是背后折射出来的,是共产党人、革命军人的那种境界,家国情怀,这个是很有教育意义的。母亲终于同意了,这张照片才拿出来,放大以后,分别赠送给父亲祖籍地丹阳市的革命烈士陵园,他长眠的上海龙华烈士陵园,还有上海宝山烈士陵园、上海解放纪念馆等。

  我母亲这辈子,很坎坷,很不容易,但是她又很低调,很谦虚,不愿意宣传自己。母亲103岁了,目前身体状况还较好,脑子清楚,表达没问题,生活基本自理,精神状态很好。前几年搞老战士口述历史,她应邀接受采访,讲了许多亲身经历,后作为珍贵的史料保存下来,还有来自于丹阳、上海、北京的多次采访,她当时都接受。她说,她现在年纪大了,万一讲错了,哪个地方讲得不对了,也不好。每一次采访,回忆起当年的战斗、生活经历,母亲心情不免有一些沉重,也有一些悲痛,所以讲多了影响她的身体健康。所以我们现在就尊重她的意见,一般情况下,母亲就不接受采访了。

  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蒋介石蓄意挑起内战。为体现国共合作诚意,1945年下半年,新四军根据上级指示,进行大规模的北撤。在新四军主动撤出江南北上之际,母亲带着刚刚出生的我哥哥,从苏中北撤到苏北,然后到了鲁南,又到鲁东、胶东,然后又乘船过渤海,到了东北安东(今丹东)一带。那一段时间非常艰苦,孩子那么小,母亲的身体也不好,跟父亲分开以后,根本一点消息都没有了。父亲所在的部队呢,奉上级的命令,是坚持在苏中的少数部队之一。当时父亲战斗在靖江、如皋、泰兴、兴化这一片,父亲担任了华中军区二分区四团的副政委,参加了七战七捷的苏中战役。一直到1948年,北撤的部队回来,父亲母亲才重逢,那时候我哥哥已经两岁零八个月。你想啊,儿子生下来就没见过面,就一直打仗,等见到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到快三岁了。

1949 年 3 月,部队出发前,胡文杰怀抱大儿子胡晓军留影.jpg

1949年3月,部队出发前,胡文杰怀抱大儿子胡晓军留影。

  我妈妈珍藏的这张照片是父亲和哥哥唯一的合影。父亲穿着人民解放军的军装,哥哥胡晓军坐在父亲膝盖上,时间是1949年的3月,地点在靖江。具体在靖江什么地方,母亲也记不太准,应该是一个有照相馆的小镇。

  临危受命,父亲由团政委改任团长

  1949年2月,毛主席、朱总司令发出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伟大号召,党中央号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不能按照蒋介石的如意算盘,搞什么以长江为界,割据成南北两块,那不行,全中国必须统一。父亲从1938年加入新四军以后,一直到1949年初,在新四军的部队,人民解放军的部队,一直都是做政治工作的。他有文化,又善于学习,而且他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作为人民解放军的政治工作干部,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一个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自己做模范,打先锋。他在作战中从来不怕牺牲,勇往直前。

  到1949年春,要发起渡江战役的时候,父亲曾任职副政委时的所在团,即华中二分区四团,改编为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十兵团二十九军八十七师二五九团。这个团的老底子还是原来苏中五分区的丹北独立团。我父亲在这个团工作多年。1947年,父亲调出这个团到华中军区二分区六团任政委。上级出于对父亲的重视和信任,渡江战役前下命令调父亲到二五九团任团长。这个时候呢,部队要到长江边去训练,准备渡江作战,有很多战士不熟悉水性,更没有接触过长江。而且,从靖江到江阴江面这么宽,我军又没有什么大型船只和很强的火力,所以要组织部队去临战训练。

  临行前,父亲向母亲提议说咱们全家拍个照吧,就到了附近的小镇子上。本来是拍了全家福的,有父亲、母亲、我哥哥他们三个人的合影,但是照相师说那张照片没拍好,结果把底片给毁了,就留了父子两人仅有的一张合影。拍完不久,我父亲就率部队到长江边上训练去了。

  1949年的4月20日,百万雄师过大江,父亲所在部队属于渡江部队的东突击集团。父亲所在二十九军八十七师又在东突击集团最东边,就在靖江这块。

  父亲率队打过长江后,沿着苏南东边这一线,经江阴、常熟、太仓等地一直打到上海北郊的宝山。1949年5月12日,解放上海的战役发起,我父亲参加了在宝山的月浦攻坚战。5月15日,我父亲就在月浦攻坚战中牺牲了。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母亲讲,父亲带部队上长江边去驻训。离开的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父亲跟母亲道别后,骑上马就准备走了,忽然就听见我哥哥在哭。我母亲说,我哥哥出生后,随着部队北撤一路非常艰苦,身体就比较虚弱,基本没什么哭闹,睡觉也是睡得比较多,小孩子早晨一般都醒不了的。头一天晚上我父亲已经跟我哥哥告别了。谁想到,父亲刚跨出门要骑上马走了,哥哥就大哭起来了,而且是撕心裂肺地哭,哭的声音非常大,也非常伤心。母亲也觉得很意外,就抱着哥哥到门口,父亲听到哭声以后,就调转头,又重新回到屋门口。父亲和哥哥相处了半年,父子俩都很熟了,每天早晨哥哥睁眼能见到父亲,这天早上没看到,哭起来了。这样母亲就把哥哥递给父亲,父亲就接过哥哥,重新骑上马,让哥哥坐在他前面,哥哥靠着父亲,父子俩这么依偎着,走了这么一段。小孩子骑着马很高兴,不哭了,父亲就把哥哥交给母亲。母亲抱着哥哥,目送父亲骑着马远去。不知道是一种父子之间的心灵感应,还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这就是我父亲和我母亲、我哥哥的分别。这一别,竟成永诀。

胡继军在口述历史现场 (1).jpg

胡继军回忆起父亲,深情落泪 。

  一个多月以后,父亲牺牲了。我哥哥对我父亲告别的印象根深蒂固。长大以后,每当有人问到,说你父亲是团长,是个英雄,你见过他,还有什么印象吗?我哥哥总是讲,爸爸骑马打仗去了,直到现在,他还忘不了父亲穿着军装骑在马上远去的背影。这个背影永远永远铭刻在哥哥的脑海里。

  按说父亲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作为人民解放军的一个团长,去打仗作战,深知责任在肩,使命在肩。母亲也是军人,深知作战意味着什么。父亲刚改任团长,面临渡江战役,要解放苏南这么多重要的城市,任务是很重的。现在来看,父亲提出与妈妈、哥哥合影,临别时,听到哥哥哭声以后回来又抱着哥哥骑马,这种分别,以及后面他给我母亲写的信,都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发自内心的家国情怀。为了新中国、为了人民的解放,我父亲丢小家顾大家,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谁没有亲人,没有家庭,没有爱人,没有子女?都有,但是一旦需要那就义无反顾。据我母亲讲,我父亲在部队对下级、对指战员、对战友非常关心,凡是危险的任务,他亲身去侦察,去了解,掌握情况。身边的工作人员有什么困难,他尽力去帮助。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候,他家里情况比较好,曾经给他用白布做内衣内裤,他都要分给警卫员、勤务员,上级发的香烟、牙粉、肥皂、信纸、信封,他都要分给战友,有战利品、奖品,他也是分给大家,他视部属如兄弟。所以他牺牲几十年以后,1999年在上海宝山,我参加了在月浦召开的座谈会,他们259团的当时还健在的十几位战友,重聚宝山,共同缅怀胡文杰团长。我记得有一个叔叔讲,他说因为他跟胡团长的时候,胡团长还在当政委,他说胡政委是慈母般的政委,脾气敦厚,说话和气,很善解人意,他对同志对战友都是这么一个态度,关心备至。但是他打起仗来,势如猛虎,冲锋在前,有一种人民战士的血性,所以上级把他由政委改任团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军政素质都比较好。

  父亲牺牲前的最后一封家书

胡继军在口述历史现场 (2).jpg

胡继军在口述历史现场。

  实际上,父亲对渡江战役以及以后的作战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包括流血牺牲。1949年4月17日,也是渡江战役发起前几天,父亲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不到400字,大概说了几层意思,第一是惦记着我母亲的身体,因为那个时候我母亲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怀谁呢,怀的我,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父亲给母亲捎去了一些生活上的用品,让母亲注意身体。第二是嘱我母亲替他去慰问一位战友的妻子。这位战友也是一位团长,叫成铁军,在渡江训练中,在长江边被国民党军的流弹击中牺牲了。他们很熟悉。父亲特别嘱咐母亲去慰问成团长的妻子,她们都在29军的后方基地。父亲对成团长的牺牲甚为惋惜。第三层意思像是作最后的交代,信中写了一句话:为革命流血牺牲,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尽忠是光荣的。在这封普通的家信中,父亲在对牺牲战友表达惋惜、赞誉、怀念的同时,也是向母亲表露心声,自我勉励,做好了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牺牲的准备。

  父亲这封信到母亲手里已是1949年4月下旬了。母亲收到这封信以后,就给父亲回信,但是这封回信父亲没有看到就牺牲了。父亲有个习惯,一旦有作战任务的时候,如果是家信根本就不打开看,让通信员保存着。或者因为关心我母亲的情况,打开来看,但看到里面如果说我母亲身体不好,或者有些什么情况,他就不看下去了。为什么呢?怕影响自己的情绪,分散指挥的精力,父亲就是以事业为重。父亲牺牲以后,他的警卫员跟我母亲讲,有时情况紧急,为了指挥作战,胡团长接到家信,看完后就撕掉了。

  英勇牺牲在团长的指挥战位上

  上海战役中,我父亲所在的29军87师担负的任务在宝山,就是现在的宝钢所在地,在上海市北面。宝山是切断上海市区国民党军通过吴淞口向海上溃逃的要地。解放上海作战的总方针是尽可能保护市区,尽量在上海外围歼灭国民党军的有生力量。父亲所在的87师的任务就是攻占月浦镇,月浦是宝山重镇,处在交通的要道上。月浦我已经去了很多次了,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在上海战役当中,月浦攻坚战就成了开战最早,战事最残酷、最激烈、最艰苦的一战。

  5月12日,战斗打响,国民党军在月浦镇周围布设了很多暗堡、地堡,而且空中有飞机,黄浦江上有军舰,地面有火炮,形成陆海空交叉的立体火力网。攻打月浦,得先拔掉月浦外围的几个据点。经过艰苦的战斗,父亲指挥259团在12日那天拔掉了狮子林、叶大村几个据点,但友邻团从正面向月浦发起主攻,打得却非常艰苦,伤亡较大,一个团几乎打掉了一半。师里命令259团抽调两个营增援友邻部队。5月13日,父亲率部队在月浦镇外围打了一整天,从北边撕开了一个缺口,5月14日进入到月浦镇街区,根据上级的命令就地由攻转守,掐断敌人的增援和退路。5月15日凌晨,天蒙蒙亮,父亲召开作战会议,布置了当天的作战任务,此时,他已70多个小时没合眼。

胡继军在口述历史现场 (3).jpg

胡继军在口述历史现场。

  开完作战会议,父亲刚回到团指挥所,敌人的一发炮弹打进了指挥所,七块弹片击中父亲的胸部,顿时血流如注,牺牲在指挥战位上。

  29军首长和87师首长听说以后非常震惊。胡团长的牺牲也激起了全团指战员的激愤,纷纷喊着要为团长报仇。我后来接触很多与父亲并肩战斗的叔叔,几十年后他们对父亲还念念不忘,称他是英雄团长。还有他们的后代,八十七师师长的儿子比我年长1岁,从小听他父亲讲过,打上海的时候,一位姓胡的团长英勇牺牲,他父亲还专门写过纪念胡文杰烈士的文章。还有一位叔叔,曾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团,他是团长,我父亲是政委,这个团长的儿子跟我讲,从小他父亲就跟他讲过胡文杰烈士的故事,而且每次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军政双优,文武双全,是个非常优秀的指挥员。他说印象中,他父亲有时讲的时候都含着眼泪。

  我父亲牺牲时所在团的政治处主任长年卧床,不久前刚病逝,100岁。2019年我去病房看他,他已基本处于植物人状态。他儿子在他耳朵边说:爸爸,胡团长的儿子来看您了,他听到后竟睁开了眼睛,就一直在盯着。我就凑近了他,我说:“方叔叔您好,我是胡继军,胡文杰的儿子。”我就看到他的眼泪从眼睛浸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非常激动,手也在动。他儿子说:“爸爸想跟你说话说不出来,想跟你握手握不了。”我也非常激动,我就握着他的手,很凉,很软。但是我深深地感到,时隔70年,一同并肩战斗的战友竟然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是什么力量使他们这么难忘?在不断的接触当中,我慢慢也找到了答案。父亲的许多战友,不管是上级、同级、下级,他们对胡文杰的评价就是:一个真正的优秀的指挥员,打仗勇敢,以身作则,赴汤蹈火,不怕牺牲。

  还有一位叔叔,与父亲是同乡,一同参加新四军,一同从事政治工作,曾同在一个团政治处。1967年“文化大革命”当中,他到京西宾馆开会,跟我母亲联系上了,说要看看胡文杰同志的儿子,母亲带我哥哥和我就去了。这次见面,我印象非常深。当时已近50岁的这位叔叔,看见我们俩,一手拉着一个,在京西宾馆的大厅里满含热泪,激动不已,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讲,都长这么大了,都长这么高了,然后说:“你爸爸是好样的,你爸爸是英雄。”这位叔叔还送给我们两个人一人一支派克钢笔。当时的派克钢笔是一个很珍贵的礼物了。我那时候还没当兵,后来我到部队以后,慢慢接触父亲的前辈,慢慢理解了为什么他们一谈到我父亲就这么激动。战争年代结下的友谊是最珍贵、最高尚、最纯洁的,也是对父亲的品质、境界、魅力的充分肯定。我以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骄傲。

  新时期,我们要赓续父辈的精神

胡文杰妻子唐渠.jpg

胡文杰妻子唐渠。

  因为母亲一直在部队工作,我们家也一直在军营,接触的很多长辈都是军人。我的发小,同学中也有很多是军人的后代。所以,从小,我就爱军营、爱军人、爱军装,想当兵。1968年夏,我如愿以偿进了部队。从当兵那一刻,我就感到我跟父亲的距离拉近了,1970年我入了党。我父亲的战友,一位空军航校的校长,考虑到我的情况,当时想安排我到他们航校的地勤部队,学技术,能够修飞机、开汽车,但是我没去。我说:“我想去能打仗的野战部队。”后来分到了当时在石家庄的野战军63军炮兵团当炮兵,这一干就干了30多年。从一个普通的炮兵侦察兵、计算兵,然后当班长、排长、参谋、股长。后来多次被选到军校学习,八十年代初调到了解放军总参炮兵指挥机关工作,当了参谋处长、副局长、主任,一直到退休。

  我父亲1949年5月15日牺牲,我是1949年6月5日出生,差了22天,可以说我们父子擦肩而过,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也没有受到父亲的抚育,但我时时刻刻能够感到父亲对我的教育、对我的影响,父亲是我人生路上的引领者。我们父子都是共产党员,都是革命战士,所以父亲是引领我的前辈同志、引领我的前辈战友,是我终身学习的榜样、楷模。我流淌着父亲的血,要赓续他的血脉,要传承他的精神、他的境界、他的情操、他的品质。

  我非常热爱人民军队,也非常珍惜曾经穿过的军装。我与共和国同龄,已73岁了,身体很好,精力也很好。我愿意宣传类似我父亲胡文杰烈士和我母亲唐渠这样的革命前辈,讲讲他们的故事,真真切切学习他们的革命精神,继承他们的光荣传统,在新时代中国共产党奋斗的第二个百年,向着中国式现代化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迈进,在新时期新征程上做一些应有的贡献。

  【采集时间】2022年6月17日下午

  【采集地点】北京市海淀区复兴路乙11号

  【采集整理】靖江市党史方志办公室

声明:本媒体部分图片、文章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025-84707368,广告合作:025-84708755。
267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