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仲召兵在研究遗址出土的陶器。(受访者供图)
台传媒记者陶子骞
工地四周,麦浪翻滚。村民早已迁走,徒留空空荡荡的屋舍。被围墙围护的下汤遗址,像一座麦田中央的“孤岛”。
寻常日子,考古队员只能猫在探方里,面对各种遗迹,用手铲和毛刷,一点点拂去岁月的黄土。身旁若有人,偶尔交流两句,除此外,耳边多是墙外的风声。
仲召兵是2015年来的。作为仙居下汤遗址考古项目负责人,他与团队一头扎进这片沉睡的土地,试图读懂这本近万年的“无字史书”。这一待,就是十年。
直到今年4月,下汤遗址成功入选“202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位留着略长刘海、戴着黑框眼镜的考古人,才算真正从那座“孤岛”迈步至台前。“聚光灯”下,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向世人讲述这片土地埋藏的故事。
一
考古站内的文物陈列室,仲召兵拿起一件陶盆,亮出底部,上面有淡淡的印痕。
“你看这些席纹。”仲召兵说,“就是上山文化时期留下来的信息。”
席纹,即草席的纹理。盆底的席纹,规则、有序,绝非天然形成,这说明当时已经有了席子的编织手艺。
“顺着这条线索再想。”仲召兵的语速逐渐加快,“制陶的先民,或许是将陶胎直接放在席子上晾晒。这是否意味着,当时可能已出现了专职的制陶工匠?陶器生产达到了一定规模?”在他眼中,那片印痕,俨然是先民留下的“签名”,弥足珍贵。
如今的仲召兵,早已沉浸式地“迈入”了这段横跨万年的历史里。但如果将时光倒回十年前,他与下汤遗址的相遇,却带着几分“偶然”。
彼时,作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名工作人员,他还在温州负责另一考古项目,未到过下汤。
原本在下汤勘探的同事因工作调动去了别处,领导问他意愿,他想想,反正都是工作,来便来吧。
而仙居下汤遗址,自1984年被发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界普遍认为其年代上限约在距今7000年到5000多年的河姆渡文化时期。“稍后公布为省级文保单位,简单打了一圈土围墙,把核心区域保护起来。”仲召兵说。
仲召兵到岗后,了解到勘探结果显示,遗址的面积达到3万平方米,文化层厚度更是达到惊人的2.5米。为了搞清楚这2.5米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考古队布设了探方,进行试掘。
这一次挖掘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当时就注意到,最底层的陶片具有上山文化的特征。”仲召兵说,“我们又把底层里的碳样送到北京大学去测年,测出来的年代也是距今9000多年。”
而更令仲召兵意想不到的是,2.5米的文化层,不仅包含了距今近万年的上山文化,其上还清晰叠压着跨湖桥文化、河姆渡文化、好川文化等不同时期的遗存。4个文化时期,绵延近6000年,如此完整且连续的文化序列,在国内实属罕见。
自此,一幅遥远而神秘的远古社会图卷,在仲召兵眼前徐徐展开。
二
对仲召兵而言,文化层年代与内涵的确认,不过是揭开了下汤之谜的冰山一角。
下汤遗址跨越的年代,注定找不到任何的文字遗存。想要一探究竟,唯有从遗址出土的“物证”开始,一点一点拼凑历史的真相。
在下汤,最不缺的“物证”,是陶器。准确来说,是许多已经破碎的陶片。
由于年代实在过于久远,这些陶片往往跟凝固的黄土“融为一体”,清理、还原难度巨大。
“但正是因为它们太原始,所以它们给文化‘定了调’。”在考古站内的文物陈列室,仲召兵指着架子上的一个个陶罐说,“你看,9000年前的容器,跟我们今天家里用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文物陈列室里,摆在架上的陶器们静默不语。其中一件,口微敛、深腹,对称双耳,形似笔筒,就叫筒形罐;单耳设计,弧壁规整,叫圈足碗;与今天大碗造型无异,但体积更大的,叫大口盆……在仲召兵看来,这些陶器朴素的名称和外观下,藏着与先民对话的密码。
筒形罐,其外层带有红衣,被称为最古老的“中国红”。与景德镇陶瓷大学合作检验后,团队发现红衣的材料源自赤铁矿,陶器烧制温度已经达到600℃左右。
落到仲召兵眼里,这一抹“红”,展现了上山文化时期下汤人的制陶技术和审美追求。“大量选择赤铁矿,肯定有他的道理,那时并非只有这么一种材料。”他又指着罐底的镂空赞叹道,“你看,多漂亮的设计。”
而数量众多的陶杯,仲召兵则推测当时可能已经有了某种类似于酒的饮料。“假如只是喝水,用碗就可以。”仲召兵说,“当时的先民,在陶器上已经有了分类,生活上展现出了一定的细致度。”
当然,光靠陶器显然不够。仲召兵和团队,不仅想要了解先民用什么,还渴望了解他们吃什么。
遗址出土的碳化稻米,成为他们解开早期农业谜团的关键线索。
通过水稻植硅体分析,仲召兵和团队发现,在上山文化中晚期,水稻的驯化率已基本达到70%。这无疑颠覆了原本人们对农业历史的认知。
而配套出土的大量石磨盘,不仅是加工食物的工具,其上的残留物更揭示了先民的食谱。除了水稻,还有橡子、薏苡等。
但仅仅通过这些出土的器物来“管中窥豹”,对于完整理解这个延续了万年的聚落来说,还远远不够。
十年间,仲召兵带领团队做水磨功夫,一点一滴复原万年下汤的社会图景,但拼图总缺一角。好在,2024年迎来了转机。
三
这些年来,中国的考古理念,已从传统的器物类型学研究,转向更注重社会复原的聚落考古。但要在下汤的聚落研究上有所突破,仲召兵深知,必须从宏观结构上着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2024年,团队在遗址东区发掘时,惊喜地发现了十余座规整排列的土台子,它们围绕着一个独立台地。那一刻,仲召兵难掩心中的欣喜和激动。
此后,他迅速厘清了中心台地、外围土台以及最外侧环壕组成的三重聚落结构。
“土台的发现,对于理解当时村落的社会单元组织形式,具有重要意义。”仲召兵解释,“下汤遗址的特殊性,就在于其全景式地揭示了早期村落的样态。”
下汤先民的生活场景,终于逐渐明晰。
中心台地,类似于村落的公共活动区域,上有多处房址,也有石磨盘等工具的集中区域,仲召兵推测,那时的人们已经有了初步的功能分区意识,将居住、食物加工,甚至举行某些仪式的场所作了划分。到了上山文化后期,中心台地更是被精心营建成一处红烧土广场,地面平整而坚实,其功能性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外围土台上也发现房址、灰坑等生活遗迹及器物坑、墓葬等仪式活动遗迹,再向外,则是利用自然河道改造而成的环壕。这道环壕,不仅初步具备了防御外敌、划分“领地”的实际功能,同时也兼具蓄水之用,为后世城池的护城河系统,提供了难得的溯源样本。
更引人遐思的是,在这些土台之上,还分布着一些神秘的“器物坑”,坑内埋藏着数量不等的陶器。其中一个坑放置的陶器数量达到40余件,远多于其他器物坑。这一现象迅速成为学界热议焦点。
仲召兵个人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丧葬行为,放置陶器数量更多的器物坑,属于高级墓葬。
“倘若这个推论成立,那便意味着当时的社会,或许已经出现了身份的分化和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仲召兵说。
四
“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当成下汤人,想着自己要是生活在那个时代,会做些什么,经历些什么。”蹲在器物坑旁,望着坑里堆满的陶片,仲召兵说,“你可以想象,在那一刻,下汤先民向坑内摆放和埋藏陶器时的情景,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怀着怎样的心情?”
在下汤的十年,这般与自己的对话,与先民的“对话”,日日都在上演。
但说来有趣,仲召兵对考古,并非“一见钟情”。直到大三前往殷墟实习,亲手触摸到3000多年前的遗存,那份历史的“温度”,才真正点燃了他心头对这份事业的热情,“考古的本质,是通过发现、研究、推理,去揭开历史的面纱,这太有意思了。”
遗址中能够获取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是帮助仲召兵拼凑真相的“钥匙”。而生逢这个时代,无疑也是他的幸运——日新月异的科技手段,常常能化不可能为可能,让他“看”到前人所不能察觉的细微之处。
下汤遗址发掘过程中,植物考古、动物考古、地质考古、环境考古等多种科技手段的综合运用,为团队提供了许多肉眼无法企及的信息,不断拓展着研究的广度和深度。
在仲召兵的脑海里,万年前下汤的那些人、那些事,也因此变得越来越鲜活。
“我们考古人的快乐,一般人可能很难体会。”仲召兵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自豪。
考古人同时也是“苦”的。田野考古,跟农业差不多,都是“看天吃饭”。天晴抢工,下雨就得望天兴叹。在野外作业,风吹日晒。到了室内,还得修理文物。这更是精细活,下汤的陶片埋藏万年,得用手术刀把黏在陶片上的土一点点剥离,但动作还不能重,陶质疏松易碎,也不能沾水,容易掉色。这活干起来,慢得能让人抓狂。
但仲召兵说,上面这些都不算辛苦,最辛苦的是考古人常年在外,与家人两地分居,缺席孩子的成长。
五
遗址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远非仲召兵这一程的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如何让这些文化遗产“活”起来,是仲召兵一直琢磨的事。
如今,下汤考古遗址公园的规划建设已被提上了日程。仲召兵作为下汤遗址发掘的亲历者和负责人,一直在参与遗址公园的规划与学术指导。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遗址公园建设的必要性,提出需“加快建设下汤考古遗址公园”,将其打造为文物保护与文旅融合的样板。
仲召兵希望,随着未来遗址公园的建成,游客们可以“身临其境地体验到那段遥远的历史”,“让公众了解考古,本身对文物就是一种保护。”
他还计划文创开发。
“做文创,能让古代文化遗产更‘接地气’地融入当代社会。”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看陶器里的大口盆,仙居不是有‘八大碗’吗,用这9000年前的设计,装今天的菜,我觉得挺好。”
谈及下汤遗址对于当下的意义,仲召兵有着自己的思考。
他感慨,下汤这个地方,似乎并未经历过剧烈的沧桑巨变,唯有这般恒定的环境,才孕育了如此绵延不绝的文化。
“今天的世界节奏太快,在这片土地上漫步,想想先民是怎么生活的,或许可以帮我们从日常的焦虑和迷茫里摆脱出来。”仲召兵说,“下汤遗址,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也可以成为今天我们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探寻可持续生活方式的生动课堂。”
考古站的外边,天气晴好,麦田金黄,一片岁月静美。仲召兵的言语,不禁让人遥想,从前的下汤,大抵也就是这般的田园风光。
采访结束,我们一行人返程。仲召兵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土灰,缓缓又向遗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