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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读史铁生:十指连心的疼痛,弥漫在纸页间

   编者按: 每次说起史铁生,大家会有感于史铁生的人生遭遇,有时史铁生被标签化了,人们知道他是残疾人,是病人。连史铁生自己都说,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史铁生在人生的后半段写了很多体悟,有人看不懂,有人却看得泪流满面。面对公众,他说些“大道理”;面对朋友家人,他是个有情欲的普通人。

  有人谈论史铁生关注生死,有人谈论史铁生关注信仰,有人谈论史铁生关注的是由他的残疾引申出来的励志,而在肖复兴这篇《冬夜重读史铁生》中,作者关注的是史铁生与他身后推轮椅的母亲的亲情,关注的是“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的厚重的文学思念,由物及人,由彼及己,想起的是自己已逝去的母亲和弟弟。

  以下内容摘自《十万春花如梦里》,感谢东方出版中心授权发布。

  史铁生

  史铁生是去年年底离开我们的。今年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又离开了我。在这种时候,别的书都看不下去,唯有铁生的书常常忍不住地翻看。我是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兄弟,十指连心的疼痛,弥漫在纸页间。

  在《我与地坛》的开篇中,铁生先是这样写了一段地坛的景物:“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然后,他紧接着说:“这时候想必是我该来了。”

  他来了。他去了,又来了。每一次读到这里,我都格外心动。总觉得像电影一样,在地坛颓败而静谧的空镜头之后,他摇着轮椅出场了。或者,恰如定音鼓回响在寂静的地坛古园里一样,将悠扬的回音荡漾在我的心里,注定了他与地坛命中契合难舍的关系。当代作家中,哪一位有如此一个和自己撕心裂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特定场景,从而使得一个普通的场景具有了文学和人生超拔的意义,而成了一个独特的意象?就像陆放翁的沈园,就像鲁迅的百草园,就像约翰·列侬的草莓园,就像梵高的阿尔。

  我想起我的弟弟,17岁独自去了青海油田,在他临终前嘱咐家人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带回柴达木。我庆幸,他和铁生一样都能魂归其所,而不像我们很多人神不守舍,魂无所依。

  在史铁生的作品里,母亲是一个最动人和感人的形象。母亲49岁的时候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后,在《我与地坛》中,有这样两段描写。

  一段是——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照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 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儿明白:母亲已经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一段是——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他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史铁生在地坛公园

  后一段,体现了铁生心地的敏感,从两个散步老人的一句简单而普通的话语里,涌出对母亲由衷的感恩和悔恨之情。敏感的前提,是善感。也就是说,是海绵才有可能吸附水分,水泥板花岗岩,哪怕是再华丽的水磨石方砖,也是无法吸附水分的,而只能让哪怕再晶莹剔透的水珠凭空流逝。缺乏这样善感的心地与真情,使得不少写作成为搭积木和变魔术的技术活儿,或者化装舞会上和摆满座签的领奖席上花红柳绿的热闹。

  前一段,排比句式的景物中几次慨叹:“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都会让我心沉重。在这样重复的喟然长叹中,那些景物:老柏树、草地的颓墙、虫鸣的午后、鸟儿归巢的傍晚,以及古祭坛上的黑暗与月光,才一一都有了意义,这意义便是这一切附着母亲的身影。因此,可以说,地坛是史铁生的,也是母亲的,因有这样的一位母亲而让地坛具有伤感无奈却又坚韧伟大的别样情怀。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想起铁生在他的《记忆与印象》中的《一个人形空白》里的一段:“我双腿瘫痪后悄悄地学写作,母亲知道了,跟我说,她年轻时的理想也是写作。这样说时,我见她脸上的笑……那样惭愧地张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阳,看院中的老海棠树。但老海棠树已经枯死,枝干上爬满豆蔓,开着单薄的豆花。”

  如今,重读这一段,我想起铁生,也想起他的母亲,窗上的夕阳、枯死的老海棠树、老海棠树枝干上爬满的豆蔓、开着的单薄的豆花,便一下子都成了母亲那一刻百感交集又无法诉说的心情与感情的对应物,好像它们就是为了衬托母亲的心情与感情,故意立在院子里,帮助铁生点石成金。这是怎样的一位母亲呀,可以这样说,是母亲的悲惨命运和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情怀,造就了作家史铁生。我坚定地认为,没有母亲,便没有史铁生的地坛。

  忍不住,也想起我的母亲。母亲走得太早,那一年,我5岁,而弟弟才2岁。穿着孝服,我牵着弟弟的手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没有海棠树,没有豆蔓和豆花,只有一株老槐树落满一地槐花如雪。

  由生活具象而思考为带有哲理性的抽象,是铁生愿意做的,也是铁生作品的魅力,更是他和我们一般写作者的区别,如同真正的大海一步迈过了貌似精致却雕琢的蘑菇泳池。他让一己的命运扩大为更加轩豁的世界,而使得他的作品融有了思想的含量,不像我们的一样轻飘飘、甜腻腻,或皮相的花里胡哨。他爱说人间戏剧,而不是像我们那样自恋得只会舔自己的尾巴、弄自己的发型、扭自己的腰身。

  在《想念地坛》这篇文章里,铁生想念地坛里的那些老柏树,他从它们“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中,将其品质出人意料地抽象为“柔弱”。他进而说:“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他说:“倘若那老柏树无风自摇岂不可怕?要是野草长得比树还高,八成是发生了核泄漏——听说切尔诺贝利附近有这现象。”

  由老柏树的“柔弱”,他写到世风的喧嚣,他说:“惟柔弱是爱愿的识别,正如放弃是喧嚣的解剂。”之所以由“柔弱”写到“喧嚣”,还是要写地坛,因为地坛曾经可以是销蚀喧嚣回归宁静的一块宝地,一个解剂,“我说的是当年的地坛。”他特意补充道。

  我不知道弟弟执着地梦回青海的柴达木,是否还是当年他17岁时的柴达木。我只知道他和铁生所说的“柔弱”一样,敏感而坚信唯有那里是“爱愿的识别”,是“喧嚣的解剂。”

  在《想念地坛》最后,铁生写道:“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这两句话,特别是最后一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如一支沉稳的铁锚,将地坛如一艘古船一样牢牢地停泊在新时期文学的岸边,也将思念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

  《十万春花如梦里》,肖复兴著,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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