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洪鸣的长篇小说《向山》以丹青山铁矿为核心意象,铺展了一部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工业史诗。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人工采矿到新时代的生态复垦,从钢钎铁锤的铿锵到智能矿山的静默,小说通过向敬岳、乔崇峻两代矿工及其后代的命运轨迹,不仅记录了中国工业从粗放开采到绿色转型的艰难历程,更在山与人心的互动中,叩问了工业文明与自然、个体与时代的永恒命题。

1.山的意象:从征服到共生的文明寓言。小说中的 “山” 绝非静止的背景,而是贯穿始终的精神图腾与叙事枢纽。丹青山作为故事的起点,最初以 “盘踞的云层”“金色朝阳” 的祥瑞姿态闯入向敬岳的生命,却在工业开采中逐渐显露出 “被拦腰砍去” 的悲壮。这种意象的张力,恰是工业文明初期 “人定胜天” 理念的隐喻 —— 当向敬岳与乔崇峻在同心岩下用碎石摆出 “仙”“仁”“铁” 等字时,山已不仅是资源载体,更成为人性的试金石。
随着情节推进,山的意象不断蜕变。排土场的酸水侵蚀农田,暴露出工业发展的生态代价,此时的山开始以 “报复者” 的姿态警示人类:刘稼禾老人被酸水淹没的花田,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自然对无度索取的无声反抗。而最终丹青山从矿坑变为丹青湖,金碧山实现 “智慧矿山” 与生态复垦的共存,则完成了山的意象的终极升华 —— 从被征服的对象,成为需要敬畏的生命共同体。
这种意象的演变,暗合了中国工业文明的认知转型。小说中,向敬岳晚年在地质公园凝视丹青湖时的沉默,与年轻时抡锤凿岩的激昂形成强烈对比,这沉默里既有对过往的反思,更有对 “山与人” 新型关系的领悟。正如矿山从 “掘金之地” 变为 “地质公园”,山的意象承载的,正是人类对工业文明从狂热到理性的集体觉醒。
2.人物群像:工业伦理与人性光辉的交响。小说塑造了一组血肉丰满的矿工群像,他们的命运轨迹共同构成工业时代的精神图谱。向敬岳与乔崇峻的兄弟情,是其中最动人的旋律。从乔崇峻在塌方中以身体掩护向敬岳,到向敬岳为让乔崇峻接受治疗而让出培训机会,两人的默契超越了血缘,成为工业伦理中“协作”与“牺牲”的生动注脚。乔崇峻临终前仍坚守排土场巡查的细节,将矿工的责任感推向极致——他的身体与土地贴紧的姿态,恰似工业时代最虔诚的献祭。女性角色的塑造打破了工业文学中“男性主场”的窠臼。李极花从最初追随丈夫的“矿山大嫂”,到晚年在花青山培育葡萄园的生态守护者,其转变折射出女性在工业叙事中从“附属”到“主体”的觉醒。她对葡萄藤的执着,与矿山的钢铁意志形成柔与刚的对话,暗示着工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人文温度。刘慧芳则以农民的坚韧调和着工业与土地的矛盾,她在稻田与矿山间的奔波,成为城乡文明交融的隐喻。后代的选择更凸显了时代变迁中的价值分化。乔志峰继承父辈的矿山事业,却转向生态复垦,其从 “采矿” 到 “种树” 的职业转变,标志着工业伦理从“开采”到“修复”的迭代;刘岩远离矿山投身城市建设,却始终被“向山”的根脉牵引,其对废钢回收的专注,暗含着对工业废弃物 “再生” 价值的现代认知;乔向嵄以矿业专业知识推动智慧矿山建设,代表着科技与工业的深度融合。这些角色的多元选择,共同勾勒出工业文明传承中的变与不变。
3.叙事结构:时间褶皱里的历史沉思。小说以“山”为轴心构建了多线交织的叙事网络,时间跨度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延伸至当代,空间场域从矿山到乡村再到城市,形成立体的叙事格局。这种结构设计使其超越了单纯的行业史,成为一部微观的中国工业变迁史。
双线并行的叙事策略尤为精妙。明线是矿山的物理变迁:从人工凿岩到机械化开采,从酸水横流到生态治理,从矿坑到地质公园,每一个阶段都对应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大跃进” 时期的高产竞赛、改革开放后的技术革新、新时代的“绿水青山”理念,历史的厚重感在具体的生产场景中自然浮现。暗线则是人心的演变:向敬岳从对矿山的狂热到敬畏,乔崇峻从 “拼命三郎” 到对生态的隐忧,后代对“工业遗产”的重新定义,人心的成长与山的蜕变形成镜像。
多代际叙事的巧妙之处在于“传承中的断裂”。向敬岳与乔崇峻的“兄弟情”在后代中演变为乔志峰与刘岩的“理念之争”,这种分歧并非背叛,而是工业文明在不同时代的必然裂变。当乔志峰在排土场种植树苗,刘岩在城市回收废钢时,他们实则以不同方式延续着父辈 “对山负责” 的精神内核——只是 “负责” 的内涵已从“多采矿”变为“护好山”。小说的时空转换充满象征意味。从“揭顶爆破”的惊天动地到“丹青湖注水”的静水流深,从“铁锤凿岩”的铿锵到“无人矿车”的静默,声音的消弭暗喻着工业文明从“力量崇拜” 到“智慧崇拜”的转型。这种叙事节奏的变化,恰如其分地呼应了时代精神的演变。
4.生态叙事:工业文学的范式突破。《向山》的显著价值,在于其突破了传统工业文学“生产至上”的叙事窠臼,构建了“生态觉醒”的新范式。小说对“酸水治理”的细致描写,堪称工业生态叙事的经典片段:从最初“石灰中和”的土办法,到乔志峰试验 “微孔过滤” 的失败,再到最终“封闭循环系统”的成功,技术迭代的背后,是人类对“工业与自然”关系认知的深化。
生态叙事的深刻之处,在于其并未将“工业”与“生态”对立。当向敬岳晚年在葡萄园采用“农家肥”而非化肥时,他实践的正是“工业思维”与“生态智慧”的和解——正如矿山复垦中“剥离土保护”技术所昭示的,工业文明的高级形态,应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而非对抗。小说中“花青山生态试验区”的成功,更证明了工业遗产可以转化为生态资源,这种辩证思维超越了简单的“反工业化”叙事。
生态意识的觉醒还体现在家庭伦理中。李极花培育的葡萄园,从最初 “为丈夫留念想” 的私人情感,逐渐演变为 “矿山复绿” 的公共事业,这种转变暗示着生态责任从个体到集体的拓展。乔向嵄将矿业知识用于生态修复,则标志着“工业技能”向“生态能力”的转化,新一代矿工的使命不再是“征服山”,而是“修复山”。
5.时代回响:工业史诗的当代意义。作为一部新工业题材小说,《向山》的价值不仅在于“记录”,更在于“启示”。小说通过丹青山的命运,回答了三个核心命题:工业文明如何面对历史遗产?人类如何与自然达成和解?个体命运如何与时代精神共振?
对于工业遗产的态度,小说给出了辩证答案。当电机车、电铲等旧设备成为地质公园的展品时,它们不再是 “淘汰品”,而是工业文明的 “纪念碑”。这种 “活化利用” 的思路,为当代工业遗产保护提供了文学想象——工业历史不应被遗忘,而应转化为文化资源。正如丹青湖 “仍在工作”,为生产供水,工业遗产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其与当代生活的联结。
人与自然的和解,体现在“山的修复”与“人的成长”的同步性。向敬岳从“挖矿人” 到“种葡萄人”的转变,乔志峰从“爆破手”到“生态工程师”的转型,都证明人类对自然的态度转变,本质上是对自身存在方式的重新定义。小说结尾“直播地质公园”的场景,将工业历史、生态景观与现代传播技术结合,暗示着人与自然的和解需要代际传递与媒介传播。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在向家与乔家后代的选择中得到诠释。无论是坚守矿山的乔志峰,还是投身城市建设的刘岩,他们的奋斗都呼应着时代需求——前者回应“生态文明”的召唤,后者呼应“城市化”的浪潮。这种多元选择打破了“工业叙事”的单一性,证明时代的进步恰恰在于尊重个体与时代的多样联结。
6.艺术魅力:现实主义基座上的诗性光芒。小说以扎实的现实主义为根基,对矿山生产、乡村生活、城市打拼的描摹细致入微,充满生活质感和时代烙印(如“定稿印刷”的章节标记、绿皮火车、下岗名单、传呼机等)。同时,作者擅用丰富意象构建象征网络:排土场:既是物理创伤地(乔崇峻之死),也是精神创伤的隐喻(李极花的隔绝,乔向嵄的身份困惑)。钥匙环:乔志峰赠与乔向嵄的信物,是两人超越血缘的情感密码,更是打开心结、承继责任的象征。葡萄藤:李极花和向敬岳的生命救赎,代表着在废墟上重建生机的韧性,连接土地与希望的绿色血脉。“半城山水半城诗”:点题之笔,昭示着工业城市(半城钢铁)向生态诗意之城(半城山水)的转型愿景,也是整部小说美学追求的浓缩。多线叙事结构将乔、刘、向三个家庭的命运与矿山兴衰、城乡变迁紧密编织,时空跨度宏大而脉络清晰。人物群像丰满,主要角色如乔志峰的执拗与赤诚、刘岩的挣扎与精明、向敬岳的朴拙与坚守、李极花从破碎到坚韧的蜕变,均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语言风格质朴刚健,矿山的粗粝感与江南的诗意感奇妙交融,尤其在描绘自然景物(如丹青湖的静美、花青山复垦后的绚烂)时流淌出抒情的韵律。
简言之,《向山》以“山”为轴,写尽了工业文明的荣光与阵痛,也道透了人性的坚韧与柔软。当丹青山从“矿山”变为“公园”,当矿工后代从“抡锤”变为“种树”,小说完成的不仅是一部工业史的书写,更是一曲关于“成长”的赞歌——人类在与山的对话中,学会了敬畏;在与时代的共振中,懂得了传承。这部作品的价值,在于它让我们看见:真正的工业史诗,从来不是征服自然的凯歌,而是人与自然、过去与未来达成和解的和弦。(陈振华:巢湖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