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赖声川,华人戏剧家,表演工作坊、上剧场创始人。乌镇戏剧节发起人之一,会昌戏剧小镇戏剧发起人,现任上海上剧场和台北表演工作坊艺术总监。
和赖声川导演约在上剧场的后台。作为他的专属剧场,这个位于上海徐汇区热闹商场顶楼的文化空间,今年十周岁了。
后台的工作室里,暖黄色灯光是软的,轻轻裹着墙上的一排排话剧海报:从经典之作《暗恋桃花源》《如梦之梦》,到近年新作《镜花水月》《蓝马》,静静诉说着这些年他把“灵感拼成演出”的日夜。
一墙之隔的剧场里,专属版《宝岛一村》正演到眷村邻居间教授包包子的段落。这出诞生于2008年的戏,如今有了常驻上海的“家”,由上剧场的演员们呈现这份眷村的烟火气。
赖声川和夫人丁乃竺坐在监视器前面的沙发上,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尽管这出戏已经演了几百场,他们仍然全神贯注。
他把自己视为工匠:“不要老说‘艺术家’,我们有我们的工艺。戏剧就是手工业,我们一分钟一分钟拼起一个晚上的演出。”人不是机器,每天都不一样,某一句话的轻重节奏不同,就会有不同的感觉跟意义。一如他亲笔写在剧场卷帘门上的那句话:“剧场的绝对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它的浪漫在于它是生命短暂与无常的缩影。”
这是他的剧场哲学,也是他看待人生的样子。
根脉·宁波胃
“我也是浙江人啊!”
许多人不知道,赖声川的母亲出生于宁波的书香门第。在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全家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家里常常响起宁波方言。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他和浙江紧紧拴在一起。
1954年,赖声川出生于美国华盛顿。一家人在华盛顿的日子里,母亲的厨房总是飘出宁波菜的香气。
“我父亲是江西人,从不干涉我妈做菜,她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怎么能吃辣。”他笑着回忆,“那时候在美国买不到宁波那种腌制的螃蟹,我妈就自己腌,把活螃蟹泡在调料里,放好多天,我看着就怕,觉得这怎么能吃,可她吃得津津有味,说这是家乡的味道。”
清炒青豆、家常豆腐、腌螃蟹……这些带着宁波烟火气的食物,不仅填满了他的童年胃,更悄悄塑造了他对“生活质感”的感知——后来在《江/云·之/间》里,云之凡和江滨柳坐在一起吃饭,那些关于“吃饭”“等待”的细碎台词,其实都藏着他对日常生活的观察,“戏剧不是凭空造的,都是从生活里捞出来的细节。”
赖声川的童年在美国度过,并且接受典型的美式教育,他会弹钢琴,是学校管乐队的乐手,爱好美术,还是跳级生。12岁那年,他随着父母回到台湾,从一个在美国总是得A的跳级生,变成除了英文一无是处的留级生。遭受重挫的他和父亲说,想转美国学校,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要做中国人,还是做美国人?”
后来,赖声川留在台湾就学,考上了辅仁大学英文系。他和几个好朋友一同组起了乐队,在民歌餐厅“艾迪亚”一起弹琴、唱歌,也吸引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音乐人。当时,罗大佑、胡德夫、李宗盛、胡茵梦等,都是艾迪亚的常客。
“大学时,我念的是英国文学,从莎士比亚到乔叟,再到浪漫时期的雪莱、济慈,都很迷,老师也很好,还教希腊悲剧,我这方面的底子就是那时候打下来的。”英文系有演戏的传统,大二时,他以乐手身份参与莫里哀作品的演出,大四更参与了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排演。
当时,彼得·布鲁克用马戏团手法改编的《仲夏夜之梦》版本在英国引起轰动,赖声川的老师也想尝试,虽然大家不会马戏,但还是弄了出来。赖声川是乐手,现场弹吉他和钢琴,为这个戏专门做了12首曲子,“玩得很开心!”
或许是这段经历,让他最初感受到戏剧的魅力,“那时候就觉得剧场很有意思,在台上创新玩戏剧、玩音乐的感觉很吸引我,也感受到台上台下的关系,那种氛围太特别了。”
后来去伯克利大学攻读戏剧博士,也是一种缘分。他和丁乃竺结婚后,决定一起赴美留学,但必须是同时录取两人的学校。
“那批博士一共10个人,第一天上课,我吓一跳!另外9个同学都是硕士以上学历,还有纽约百老汇、伦敦西区的导演,或者各个国家剧院的演员,都是带着身份来的。轮到自我介绍,我说‘我叫赖声川,来自辅仁大学’,说完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在美求学的这段时间里,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赖声川:他们为什么会收我这样一个毫无行业背景的本科生?直到毕业离校办手续时,他才知道,大学老师曾经帮他写了一封充满善意和期待的推荐信,大意是:这个学生的功课很好,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他非常具有创意,你们一定要收他,收他之后你们会发现有这样一个人才。
赖声川说,正是这种鼓励和缘分,促成了他毕业后的人生抉择。
有一天,他在教室里看书,听见窗外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就把头伸出去打招呼。就这样认识了也在美国攻读戏剧的姚海星,她是台湾著名戏剧家、文艺理论家姚一苇的女儿。大家一起吃了晚饭,聊了很多关于戏剧的故事。一个月后,赖声川接到了姚一苇的来信,诚挚邀请他毕业后到正在筹办的台湾艺术大学任教。
赖声川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便和丁乃竺一同回到台湾,一边教学,一边当导演。
品质·工匠心
“如果文明可以把脉,那剧场就是它的脉搏”
赖声川身上,有一对奇怪的矛盾。他总说:“一个作品,能不能卖是后话。”可他的作品,却又总能大卖。
他从不刷社交媒体,可他的作品每次上演,都能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热议。
和他聊天,你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不合时宜”,比如不追流量,手机里时下最火的App一个也没有……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却总能创作出那些符合世人口味的作品。
回到台湾后,赖声川的灵感源源不断。
1984年11月创立剧团“表演工作坊”,同年创作首部相声剧《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次年上演;1986年,《暗恋桃花源》首演,至今仍常演不衰;1989年,创作相声剧《这一夜,谁来说相声》……
彼时,台湾还没有“戏剧工业”的概念,戏剧属于“半野生”状态,专业的演员是演电影和电视剧的。赖声川最初的排练场,是自家客厅。
足以载入中国戏剧史的作品《暗恋桃花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的。
合作的演员,很多都另有职业。赖声川是一名年轻的教授,其余人中有电脑公司的副总、有自由作家、有旅行社的员工、有侯孝贤电影的演员……每天晚上赖声川下班回家,做好饭等演员来。他们吃饭、聊天,开始排练可能到晚上10点多。第二天,再回到各自的岗位中去。
有一张流传很广的照片,照片前景睡在沙发上的,是他们当时只有5岁的女儿;中景就是赖声川家的客厅,金士杰与丁乃竺分饰《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与云之凡。
丁乃竺还记得,首演时的剧场非常老旧,灯光昏暗,他们只能把家里的灯拿过去补光。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剧场里还会下“小雨”,“我在台上念‘好安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结果‘小雨’就在我面前下了下来。”演到一半,甚至会有小猫突然蹿到台上来。
今年71岁的赖声川,已经走过了40多年的创作生涯。在他的40余部作品中,似乎很难归结出一些共性风格——他总是不停在创新,寻找新的尝试。
第一部作品《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他用当年已经陷入绝境的民俗曲艺做戏,作品原声录音被唱片公司出版,立马成为白金唱片;
在《暗恋桃花源》中,他让两个年代风格迥异的剧组同台出现,悲剧与喜剧交叠,成为长盛不衰的经典;
《如梦之梦》中,他开创了环绕剧场的先河,大胆地把观众席放在舞台中央,形成“莲花池”的景观;
《宝岛一村》取材自台湾眷村的100多个口述历史素材,以台上的48场戏,串起3个家庭60年间的生活轨迹与文化身份认同;
……
求新,却不是赖声川最在意的。他时常面对一道选择题:新颖和品质,孰轻孰重?他也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品质。“我们应当追求的是既新颖又优秀的作品,而不是仅仅为了‘新’而牺牲品质。”他说。
我问:“你会看别人对你作品的评价吗?”
他说:“我不看。”
去年,赖声川排了戏剧大师贝克特的作品。明知观众看懂的机会不大,仍坚持演出,“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厉害的东西长什么样。”
这样的事情,经常在团队中上演。“这个题材可能不好卖。”当团队中有人提出建议时,他总是摇摇头:“我不管报表,就像做桌子,先把它做得工整漂亮,能不能卖是后话。要总是想着票房,戏就歪了。”
当然,更多时候,票房总能证明,他做对了。就好像《宝岛一村》——“有个观众跟我说,看完《宝岛一村》,他终于敢跟父亲聊起眷村的往事,父子俩多年的疙瘩解开了。”他欣慰地说,“你看,这就是严肃戏剧的意义,它不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是能帮人解开心里的结的。”
他常跟身边人引用乔布斯的话:“人类想进步,就要把最好的东西散播开来。”在他眼里,严肃戏剧就是“最好的东西”之一——就像古希腊人把医院和剧场建在一起,戏剧的疗愈力,从来都藏在对严肃人生的直面里。
生态·剧场梦
“只有靠生态的改变,才能够长远”
随着时间的推移,赖声川身上的“不合时宜”,还在更大的场域中上演。
2015年12月,赖声川的上剧场开幕了。
上剧场位于徐家汇美罗城5楼,这个区位看上去很“世俗”、很大胆——这是一个建在热闹商场中的剧场;这个选择也颇具情怀——多年前,这里正是被拆除的徐汇剧场,“把剧场还给徐汇。”他与合作伙伴都有这样的执着。
剧场建设时,每一个细节,赖声川都亲自过问。他的怀里常常揣着一把尺,699个座位,连座位间距都经过精算:“要我这样身高的人坐下去不觉得挤”——他身高1米8。
对于一个剧场来说,10年或许不是一个很长的年纪,但却足以看到很多事。
一批批年轻演员在舞台上成长,不计其数的观众在这里收获感悟。精致的戏剧演出、长远的艺术教育和一颗深深关怀社会的心,让戏剧艺术浸润社会,浸润更多人的人生。
赖声川与丁乃竺反复提到的一个关键词是“生态”。
什么是“生态”?除了政策和环境以外,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人”。
他解释道:“剧场把戏当作商品,我们把戏当作经验。一个演出就是个经验,你进剧场不是来逃避你的人生,而是来面对你的人生。”
“在我们的剧场里,你可以带走一些东西回到你的人生里面,而不是说你来这边忘记一些事。两个小时,然后你忘了这部戏就回家了,这是某一种娱乐的定义,但我们不是这样子。”他认为,如果在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场所,那整个生态就会改变。
为此,他持之以恒地在各地播种。
十多年前,他在黄磊的邀请下走进乌镇,为一个一个空间把脉,画出图纸,指导当地因地制宜改造剧院。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很清楚:一个江南水乡,拥有了一张世界级的戏剧名片。
这些年,他又回到父亲的故乡江西会昌,开始了全新的探索——会昌戏剧小镇。
他记得许多令人感动的点滴: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看戏,一个三年级,一个五年级;一次他主持演后谈的时候,会昌县高中的校长举手发言,说他们已经成功申请,未来要把这所高中打造成一个重点培养戏剧人才的学校。
“如果拿出一张报表来算,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划算的。我们追求的目标是无形的,没办法用钱去衡量。它还有另外一种隐形的价值,是关于一个地方要怎么被慢慢提升起来,去影响更大的世界。”他很坚定,“加入了艺术和文化之后,这个地方一定会有变化。不是希望大家都去学戏剧,而是多了一个选项。”
现在的赖声川,一年的时间基本按工作分为几块,上海、台北、会昌和美国,此外还有杭州。他在杭州西溪有一间工作室。有时候,他会默默过来住上一段时间,闭关创作,他的《幺幺洞捌》《江/云·之/间》,有一部分稿子就是在杭州写的。
如今,上海的上剧场、会昌的戏台,乌镇的盛会……构成了他剧场生态的“榫卯结构”——演员、观众、技术人员紧紧咬合,没有“钉子”的强制捆绑,却靠共同的热爱稳固运转。
他说,戏剧生态不是一天建成的,“乌镇用了十几年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会昌可能需要更久。”但他不着急,“只要有孩子愿意来看戏,有年轻人愿意学舞台技术,这个生态就有希望——就像撒种子,你不知道哪一颗会发芽,但只要撒下去,总有一天会开出花来。”
记者手记
穿透那层迷雾
戏剧是小众的。
是啊,黄磊曾经给我算过一道很直观的数学题——他演了《暗恋桃花源》20年,累计演出800场,算每场演出观众1000人的话,整整20年才完成了80万人的戏剧普及。而一部电影,2小时内就可以有几百万几千万人观看。
而赖声川似乎从来不介意。当戏剧这条路摆在他面前时,即使充满艰难,他也毅然决定要走走看。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创作天赋,但更强调努力和工作的累积和天赋是对等的。回忆求学时每周要啃下两到四本莎士比亚英文剧本,他认为特别重要。舞台上,他对待每一个细节都兢兢业业。
他还很率真,说到多年后遇到博士同期的同学告诉他“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最厉害”,嘴角会微微上扬。
他是一个已然站在荣誉巅峰上的人,但他还有使不完的劲头。经典作巡演,新作品推出,深度参与多个戏剧节,在国内外教学、出书……你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多的能量。
我问上剧场的工作人员,她们都挺年轻,有的2018年毕业后才刚刚接触戏剧,有的在上海长大,初中时就来这里看过戏。她们形容赖老师——“精力旺盛,比我们年轻得多。”包括做会昌戏剧小镇,太远,太难,最开始大家都不理解,遇到出差还有些畏难情绪。现在,她们滔滔不绝地跟我分享当地美食,热情地邀请我:下次来玩啊。
不追流量却收获流量,状态松弛又一丝不苟……交谈中,我试图从赖声川身上的那些“矛盾”中,找到能够自洽的逻辑。或许,那是一种“穿透感”——信息爆炸至斯的社会中,人们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会被怎样的东西折服、感动?他不断地尝试去回答这个问题,穿透这层迷雾。
“当然要提供好的东西。”赖声川有着明确的艺术坚守,他看重戏剧的精神价值。
我们的身边,或许有很多人曾尝试做这样的努力,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坚持。赖声川之所以是赖声川,正在于他坚持住了——没有去做网红款、流行款,而是默默打磨那张真正精美的桌子。最终,这个不追逐市场的人,却被市场证明,他成功了。
这也是赖声川之于戏剧、之于当下的真正可贵之处——当我们迷失于流量、受困于浮躁之中时,要始终相信,那层迷雾,是可以被穿透的。
戏剧自古希腊时期诞生,活到现在已有2500余年,从没有消亡,这必然有它的道理。
去剧场吧,那里没有算法推荐的信息流,没有快进键的焦虑,只有舞台上真实的呼吸与故事的重量。你会发现,散场时,每个人,眼里都有光。



